腊菜

  发布时间:2018-11-13 08:23:22


    入冬以来,我已经去田野里挖了三次野菜。

    我挖的是腊菜。其实不是“挖”,是“剜”。一只手往一方轻揽菜缨,另一只手拿小铲子对准菜的根部周围,朝斜下方插进土地,角度把握到刚好能够将根部铲下,继而力道朝上,撅起,此时揽菜的那只手只消一提,一棵完整的腊菜便被连根带了出来。这是中国汉字的精深之处,一个“剜”字,象形,象声,一串动作,一气呵成。

    前两次去挖腊菜,天久旱未雨。野腊菜不肥,不挺,株小,泛老,不绿而紫,只一味死死地抓着干裂的地面趴着,好像害怕稍一抬头就会被风吹走。我须用力才能将它们连根拔起。但每次也不乏收获。因为在北方,腊菜实在是太常见了,野腊菜找找便有,田间地头,有时一株,有时一片。老人们不说一棵菜,而是“一窝”,可见其繁。回来焯水,晒干,便是美味的干菜,可存至来年夏天。有一说法,干菜过夏便不好吃。等食用时用滚水泡开,涮、炒、拌皆成美味。其后不久久旱逢甘霖,初冬的中原地区连着下了两三天凉冽的雨,田地被浇的透透的,冬季里的作物和各色野菜经雨灌溉,全都直愣愣得立起,叶子招摇,挺拔,肥硕,仿佛在说:“我在这里,我在这里!”于是赶到周末,我便又去挖腊菜。

    西北风尖锐,刚刚把人的身体刮透,一出门,“喝!冷!”可是一抹阳光没睡醒似地躺在云间,逗弄,玩乐。及至来到郊外,身体便渐渐开始发热。一种鸟儿出笼的心情更是让人痛快和舒服。袁宏道在他的记游小品《满井游记》中写道:“高柳夹提,土膏微润,一望空阔,若脱笼之鹄。”一双惯看高楼大厦的眼睛乍一看到每一棵明亮的树,每一株晴美的草,每一朵轻颤的花,每一块清凉的田……鹊鸟在空中斜掠,我简直想要歌唱。

    腊菜很快便有了。我拿着一个大塑料袋和一把小铲子,依据地势,依据植株大小,或弯腰,或蹲下,或两手并用,或连续拔下,我开始挖腊菜。腊菜所特有的辛香蹿进我的鼻子,腊菜叶子上的小毛刺扎进我的指肚,我微笑着小心地避开——想吃你们也不容易呵!这儿有一株,连忙挖下,过小的不要,让它继续生长;那儿有一片,像捡拾海边的贝壳,不一会儿便将我的袋子充实,满满的收获感。在田里,在地头,在沟旁,在河边,野腊菜无处不有。寻找着,欣喜着。有时有好一会儿没有新发现了,可是突然一扭头,它就在那里呢!那么大株,那么肥美,蓝绿颜色,锯齿叶片,颀长身姿,养人耳目,颇有一种“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,灯火阑珊处”之感。

    挖腊菜还能偶遇春不老和雪里红,都是能够吃的极鲜美的野菜。名字且又好听——最平民的食物,最诗意的名称。

    我之所以如此执着和不知疲倦地去挖腊菜,不仅是为了体验劳动收获的乐趣,也是因为我想念我的老妈。

    在我小的时候,每年十冬腊月,腊菜丰收,老妈便要照例地腌制腊菜。腊菜是自己种的,经过辛勤的浇水施肥,最肥壮的腊菜能够长到一个三岁小孩那么高。叶子裂生细长,菜杆圆粗带霜,撑开似小伞,往往三四棵腊菜都能将一个筐装满。这么大的腊菜须得用锋利的小剜铲将厚实的菜根一点点砌开方可。我在院子里玩,看见老妈挎着一个装满腊菜的筐子回家了,我就知道老妈要腌腊菜了。老妈将腊菜淘洗干净,把灶台上那口大铁锅里倒上半锅水,再将整棵整棵带跟(因为腊菜跟也是好的)的腊菜地放进锅里,满满的一锅,把锅盖盖在冒出来的腊菜上,给腊菜焯水。而我的任务是给老妈烧锅。虽然老妈并不经常让我干活,但是“冬天来烧锅,暖和。”灶火洞里填满了秋收剥玉米留下的玉米芯,明火旺旺。我用火剪往里添柴,仿佛无意间满足了一个孩童玩火的幻想。扑朔的灶火将我的小脸映红,我兴奋着。过水后的腊菜变得脆,嫩,颜色鲜艳。将腊菜上的水沥干后,老妈将腊菜切成小细段,足足切了一大盆子。老妈往盆子里倒盐,将盐铺开,和着腊菜均匀地揉搓,直至一盆子的腊菜全部都蘸上了盐分。老妈找来每年用来腌制腊菜的坛子——一个深褐色的瓷坛,将浸好盐的腊菜放入坛内,直到坛满,压实。老妈将坛口封紧,把坛子搬入屋内,腊菜便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的开始静静地渗透和发酵。腊菜腌好了,和葱姜蒜凉拌,淋上香油,便是一碗开胃的凉拌菜。或者入锅翻炒,夹在老妈蒸的大馒头里,我一口气就能吃掉一个。

    如今老妈早已经不种腊菜了,也不再腌制腊菜了。可是我却十分怀念起老妈腌腊菜的日子来。小时候,我闹不清到底是腊菜还是辣菜,是因为长在腊月里而叫“腊菜”?还是因为其本身自带辛辣而叫“辣菜”?对小孩而言,“辣”更简单更具有冲击力,因此小时候的我一直把腊菜当作“辣菜”。

    我没有对老妈说我去挖腊菜了。
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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