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的格言

  发布时间:2022-07-04 09:08:30



    奶奶是我最崇拜的人之一。

    岁月的烟尘,虽然模糊了那久远的记忆,但奶奶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脑海时时浮现,且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而愈加清晰。


    一、“啥时候也不能忘了本”


    自打记事起,奶奶就一直是农村老太太的典型形象。风霜染白了头发,岁月刻满了皱纹,慈眉善目,满面笑容;梳着“圆头”的老婆簪儿,把长发贴在脑后,三盘两挽,罩上发网,用两根木叉子一别,冬天戴着帽子,夏天抹点香油。带大襟儿的粗布上衣,胳膊上套着两个布袖头;粗布裤子,扎着绑腿。一身经过浆洗的衣裳,虽然补丁摞着补丁,但板板正正,干干净净。
    和其他老太太不同的,是奶奶那老社会的标记——“三寸金莲”,所支撑的是一米七多的大个子。每逢奶奶脚疼难忍的时候,就手里揉着那双因小时候“缠足”而严重变形的小脚,口里说着新社会的好:“你母亲和姐姐她们再也不用遭这份罪了。”
    奶奶是个苦命人,也是个刚强人。爷爷去世得早,奶奶年轻守寡,把年幼的父亲和叔父抚养成人,还让父亲、叔父都上了高小,那在当时的农村,可是高学历的文化人。奶奶所受的煎熬,所遭的苦楚,所付出的艰辛,外人不知道,常人难想象。20世纪50年代,父亲成了城里的“公家人”,叔父当了志愿军。乡亲们对奶奶由同情,到敬佩,进而羡慕。
    奶奶长期在农村,在我出生后才到城里和我们一起生活。她经常告诫我们,做人要本分,啥时候也不能忘了本!
    在我上小学时候,每到假期,奶奶就带着我们姐弟回到农村老家,串亲戚,当客娃儿,和小伙伴们在田野里玩耍,在小河沟里摸鱼。不少时候,我这个“城里娃儿”的衣服还被小伙伴们借去穿着走亲戚。开始我还有点不情愿,奶奶说:“做人不能恁小气,人家穿又穿不烂!”转身她就叮嘱人家要爱惜着穿,还说“人靠衣裳马靠鞍”。
    奶奶没文化,但明事理。往往用简短的俗语、谚语、歇后语,把高深的道理讲得通俗易懂,一下子让人的心里亮堂得像个明镜似的,也影响、塑造着她的儿孙,直至我们这一代的后人。家风、家教、家训,不只是名门望族的专利,我们每个普通家庭也有这个权利。
    奶奶多次用“要想公道,打个颠倒”这句老话儿,教育我们,劝着别人。用“靠人不如靠己”,“办法总比困难多”,“图省事反而费事,多费事反而省事”这类蕴含着哲理的俗话儿,激励我们要自力更生,自强不息,不要浅尝辄止,不要懒省事、怕麻烦。用“有志者立长志,无志者长立志”,“有麝自然香,不用大风扬”,“人怕出名猪怕壮”这类警句,告诫我们要脚踏实地,志存高远,高调做事,低调做人。用“跟着好人学好人,跟着巫婆下假神”,“早起三光,晚起三慌”,“不怕慢就怕站”,“只要苦干,事成一半”等劝人向善、向好的谚语,引导我们慎重交友,勤俭持家,不畏艰难,持之以恒。当然,奶奶说得最多的还是“老人不讲古,晚辈必失谱”,“不听老人言,吃亏在眼前”。
    奶奶不识字,但记性好。“二十四节气歌”、“十二生肖歌”等倒背如流。我们这一大家子,还有我的二祖父、二祖母他们一大家子,大小几十口人的生日,奶奶也都记得清清楚楚。每隔一段时间,奶奶就自言自语地念叨着,明儿就是谁谁谁的生日了。也有几次,奶奶好像猛地想起来昨天是谁谁谁的生日,怎么给忘了,把自己埋怨好一阵子。但我们问她老人家的生日,她总说记不得了。
    小时候背课文,奶奶一边干活一边听。有些时候,我稍有懈怠,奶奶就说:“书本不常翻,不如一块砖。课文不去背,学啥啥不会。”有时我想着明天再说,奶奶就笑我“懒人明天多”。很多时候,我还没把课文背会,奶奶就已经记了个差不多。有段时间,奶奶甚至会背“老三篇”,其中背得最顺畅的是毛主席为张思德写的那篇《为人民服务》。为这,奶奶还被街道评为学“毛选”积极分子。
    也许有了这样的“金字招牌”,奶奶对于邻居王奶奶的保护才没有引来太多的非议和责难。王奶奶出身不好,但心地善良,解放前曾经帮助过不少的穷苦人,在当地人缘儿很好。批斗王奶奶的时候,奶奶护着她,怕她挨打;她家被贴封条之后,奶奶收留了她,拿出家里被褥,在旁边的过道为王奶奶搭了简易的床铺;奶奶尽力接济着王奶奶,常常给王奶奶端吃端喝。奶奶说,你王奶是个可怜人,有咱们一口吃的,就不能让人家饿着。
    奶奶说:“看人是好是坏,不能光看钱多钱少。老话儿讲,日久见人心,就是看一个人有没有良心!”后来,街道上为王奶奶平反,落实了政策。王奶奶一直记着奶奶的好,直夸奶奶是好人,是善人。
    奶奶为人坦诚,是个热心肠儿,和街坊邻居的关系处得很好,还是这片儿住户的居民小组长。上传下达的事儿没少办,收收发发的腿儿没少跑。老人们都叫她“张姐儿”,大人们都喊她“大娘”,小伙伴们称呼她“刘奶”。奶奶忙着居民小组的“公事”,也没少在下雨的时候帮助不在家的邻居把被子、衣服收到家中,还没少帮有急事出门的邻居临时性地托管孩子。不少时候,奶奶用“家和万事兴”的硬道理,调和左邻右舍的家长里短;用“和为贵”的真理儿和“远亲不如近邻”的老理儿,管管街坊邻居的闲事儿。那时候的奶奶,精神抖擞,东奔西走,整天忙忙碌碌的,很有点儿“干部范儿”。
    我们老家是镇平县的,奶奶的镇平口音比较重,一听就知道是镇平人。不少人包括我的小伙伴儿,和奶奶说话时都喜欢学着奶奶的动作,撇着镇平腔儿:“你是哪儿的?我是镇平县的。吃的芝麻叶儿豆面条儿……”把奶奶逗得抿着嘴儿,咯咯直笑。
    但奶奶也有忍不住发火的时候。有一次,我跟着奶奶到居委会为各户换新的《购粮本》。看着这位抱着一大兜子《购粮本》,满身补丁、满头大汗、满口乡下土话的大个子小脚老太,那位从办事处下来的干部一脸的嫌弃,一句一个“你们乡下人”,惹得奶奶也不说“得饶人处且饶人”了,俨然一副长辈训斥晚辈的架势,把那人收拾了一顿:“你娃子狗眼看人低,竟敢看不起乡下人!没有乡下人,饿死你个害龟孙!”
    那人刚想发火,被奶奶一句话又呛了回去:“咱人老几辈子,哪个不是乡下人?没有乡下人,你鳖子还不知道在乡下哪个土缝里瞎转筋!”
    周围的人哄堂大笑,那人理屈词穷,一句话也不敢吭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
    事后,奶奶也后悔不迭:“一个巴掌拍不响。他忘本是不对,咱说话也太伤人。”接着,奶奶又说了句:“好言一句三冬暖,恶语伤人六月寒。”既像是提醒我,又像是自责。


    二、“花要叶扶,人要人帮”


    “家有千口,主事一人”。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,奶奶的地位至高无上。奶奶管着我们一家人的吃喝拉撒,兼着总管、厨师、保姆等多种重要角色。有时还通过书信、捎口信儿对叔父一家子进行“遥控指挥”。
    奶奶是个乐天派,整天乐呵呵的,再大、再难的事儿在奶奶的眼里都不是个事儿。她常说:“钱没多少,多了省着花,少了掰着花。”,“房宽不如心宽”,“不怕衣服有补丁,就怕心里有膈应儿(污点)”。
    护犊心切,隔代情深。奶奶最牵挂的,还是她的两个儿子这一大家子人。奶奶爱整洁,最烦窝囊,在哪儿都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,把小孩儿打扮得干干净净。在乡里,奶奶想着城里的父亲这一家子,往往慌里慌张地赶回来。但没过多久,又念着农村的叔父那一家子。两头跑,两头忙,放不下城里,又惦记着乡里。
    农村苦,城里难,都不容易呀!但再苦再难,都比旧社会强。“过去当牛做马,真不是人过的日子!”奶奶经常给我们这些儿孙辈忆苦思甜,痛说革命家史。
   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。那时候,父母的工资都不高,合在一起还不到80块。奶奶买菜,都是在菜店快下班的时候去买。这时候的菜便宜,顺便还可以从人家扔掉的菜中挑出一些还能吃的菜。但春节买肉的时候,奶奶很早就拿着“肉票”去排队,目的是尽可能买点肥油多的肉,以便炼成油,让大家平时也能沾一点儿腥荤。
    奶奶做饭的时候,一直把握着“看人口做饭,量身体裁衣”的原则。但也有掌握不好的时候,饭做得少了,她只吃几口就说饱了。饭做多了,她宁可自己撑着,也不让剩饭剩菜,实在吃不下,下顿热热自己把剩饭吃了。奶奶说:“剩饭热三遍,给肉也不换。”不管啥时候,做饭的人都一样——不仅要有“劳动光荣”的信念,还需要有自我牺牲的精神。
    “只勤不俭无底洞,只俭不勤水无源”,“新三年,旧三年,缝缝补补又三年”。奶奶容不得一丁点儿的浪费。“一粒粮,一滴汗,粒粒粮食汗珠换”,则是奶奶吃饭时候常说的一句话。但自从姐姐在学校学了那首《悯农》诗后,便被姐姐的背诵所代替。
    有一段时间,姐姐没再背诵。奶奶便笑着催姐姐再背背。于是姐姐便把碗一放,站起来,双手背后,大声把“锄禾日当午,汗滴禾下土。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”又背了一遍。听得多了,我还没上学就能把这首诗背得滚瓜烂熟。
    作为农村老家十里八乡跳出农门的“城里人”,我们家也成了家乡人到城里落脚的“办事处”。三天两头都有老家的亲戚、乡邻来城里探亲、看病、购物、观景儿、看稀奇儿。
    但凡老家来人,奶奶都非常高兴。每次都热情地张罗着,添茶让饭,生怕招呼不好,怠慢了他们。但那时候,心情再高,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。无非是多热几个馍,多添几碗水。基本管饱,实难管好。
    我们家在村子里辈分低,一些看起来年龄并不大的人,奶奶都让我喊“老爷”,她也恭恭敬敬地向人家喊“某某叔”。奶奶说,礼法要讲究,辈分不能乱。
    奶奶一天忙到晚,做饭、洗衣、纺花、缝补、纳鞋底儿,成天闲不住。为了用那不掏钱的水,奶奶经常挑着挑子,带着盆子,拧着小脚,到远处的大水坑里洗衣被。
    稍有点空儿,奶奶就拉着我们姐弟捡树技、扫树叶儿、拾甘蔗皮儿,还到附近的电厂捡没有烧透的煤核儿,以便节省一点煤球钱。
    奶奶一边干着,一边夸着:“从小看大,三岁看老。一看都是能干的人。”而我们也越干越有劲,越夸越带劲,干得热火朝天的。
    奶奶又担心累着了我们,时不时地劝我们休息:“力气是奴才,歇歇再回来。”
    奶奶总有操不完的心,城里这边稍微稳定点儿,农村老家那边又是一个一个的揪心事儿。曾祖父不在了,二祖父去世了,二祖母身体不好。叔父从志愿军转业到东北的一个兵工厂,1962年,叔父响应国家号召,回乡务农。此后,娶妻结婚,陆陆续续,我有了5个叔伯弟弟、妹妹。每一个弟弟、妹妹出生,奶奶都要回去忙活好大一阵儿。
    奶奶每次从老家回来,都要带上一袋子的红薯、玉米、大枣。每次从城里回去,也都要带上平时积攒的十来块钱,帮叔父贴补一些家用。偶尔给弟弟、妹妹买个糖果,哄着他们不要闹人。
    那时候,我家住在老“南阳商场”后面的巷子里。经常有城西边几个县的老乡拉着人力架子车,在商场两边的大街上路过。他们有从平顶山拉煤的,也有从桐柏山里拉炭的,还有从城北十里庙砖瓦厂拉砖的。商场门口旁边的法国梧桐下,是他们惯常的歇脚地儿。
    每次看到那些老乡,奶奶总觉着这个像叔父,那个和叔父的年龄差不多。还有的一听口音,不是镇平老乡,也是内乡、淅川、西峡的老乡,方向一致,口音雷同。
    “老乡见老乡,两眼泪汪汪”,“一个好汉三个帮”。奶奶常常领着我,从家里端着碗,提瓶开水,有时还拿着馍,一边让人家喝着、吃着,一边和人家拉着家常。说到高兴处,笑个不停,说到伤心处,一块儿抹眼泪。
    这些老乡也真是苦。拉着车子,常年在外,负重千斤,以脚量地,风餐露宿,跋山涉水。最难的是遇到雨雪等恶劣天气,只能蜷成一团,用血肉之躯来硬抗了。
    好在我家的过道派上了用场,成了那些老乡躲避风霜雨雪的避难之地。
    那过道门朝南,和主房共用一个屋顶。穿过过道,是我们和北边邻居共用的院子。主房的对门,是二祖父和叔父专程从农村老家赶过来,忙活了几天,帮助我们盖的半斜面厨房。大概不足十平方米,也是我和奶奶的卧室。
    临走的时候,有的老乡从架子车上放下几锨煤,或者几根炭,但奶奶总是坚决不要,埋怨他们“亏了大娘心,打了大娘脸”,甚至说“人在做,天在看,昧良心的便宜谁也不能沾”,逼着他们把东西放回车上。
    那些老乡总是千恩万谢的,奶奶往往以“出门在外,谁能没个难处”,“花要叶扶,人要人帮”回应他们由衷的感动。
    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。奶奶的善行义举慢慢地流传开来,而前来过道借宿的老乡也渐渐多了起来。有几次,过道里一下子挤了四五个拉架子车的老乡。
    我刚上小学那年深秋的一天晚上,一对农村父子住在了过道。半夜时分,“咚咚”的脚步声,把我从睡梦中惊醒。“呼隆呼隆”的推门声,伴随着似乎是拨动门栓的“沙沙”声,在夜深人静中显得分外刺耳。
    “有贼!”我一下子惊得差点叫出声来。
    我抱着奶奶的脚,瑟瑟发抖,惊恐地盯着门口,不敢出声。
    不知过了多久,院子里的鸡叫了起来。我趁机从被窝里钻过去,俯在奶奶的耳旁,颤声说道:“奶,过道的人是贼!”
    奶奶一怔,再一听,笑了起来:“那是驴蹄子和驴啃门的声音。”
    我一听,内心的恐惧一扫而光,压在心里头的大石头一下子落在地上。
    原来,那对农村父子把驴放在院里,没有拴在树上。而我回家晚,摸着黑,没有看到那头驴。结果把在院子里瞎转的驴当成了贼,吓得我胆战心惊,一夜未睡。这么多年来,我的心脏一直不好。我曾高度怀疑,自己心脏的毛病,如果不是先天的,年幼时受到的那次惊吓肯定难脱干系。
    当时,奶奶还不知道我受到了如此之大的惊吓。她把我往怀里揽了揽:“真金不怕火炼,好汉不怕考验。”听着奶奶的话,我在心里臊得不行。
    “别怕,真是来了贼,也是邪不压正!”奶奶接着说。

    最后,奶奶拍着我的后背:“睡吧!别疑神疑鬼,吓了自己冤枉了人!”


    三、“世上没有后悔药”


    “不打不成器,棍棒出孝子”,这句话,仿佛颠扑不破的真理,流传了几千年。直到我们这代人有了下一代,才把这句话从褒义词中清除出去。取而代之的,是“家暴”这个让这代人后悔不迭,让下一代深恶痛绝的贬义词。
    那时候,没有哪个小孩儿不挨打,也没有哪个大人不打孩儿,无非是多与少、轻与重的问题。一般而言,挨打孩子的裤子再破烂,也比屁股金贵。因而大人打孩子的时候,总要让孩子把裤子脱掉,这样不损坏裤子,打着省力,也便于掌握,以免把孩子打坏了。
    奶奶是见不得我们这些孙子孙女挨打的。每到这个时候,要么是父母把奶奶关在门外,让奶奶干着急,没办法。要么是奶奶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,让父母打不着,不敢打。
    对挨打多的,奶奶心疼不已。既安慰着挨打的孩子,又提醒着没挨打的孩子。对于听话的,相对也是挨打少的,奶奶非常喜欢。既为大家树立学习上的榜样,偶尔也悄悄奖点儿好吃的。奶奶常说:“打是亲,不打也是亲,都是为了你们好!”
    我上面有个姐姐,下面两个兄弟。不论是我们这姐弟四个,还是加上叔父家的五个弟弟、妹妹,奶奶对我最疼爱,照料我的时间最长,我受奶奶的恩惠最大,得到奶奶的阳光雨露最多。比较而言,在整个兄弟姐妹中,我挨打还算是比较少的,但挨过奶奶打的,也可能就我一个人。
    奶奶常常提醒我:“小心没大差”,“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”。唯恐我爬高上低,惹事生非,摔着胳膊摔着腿。
    南阳的第一座白河大桥通车那天,我刚满四岁。下午,跟着奶奶去看热闹。大桥上人不少,车不多,只有一台大型“东方红”牌拖拉机自北向南缓缓驶过。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,当时为什么我和一群小孩在拖拉机的前面撒着欢儿,跑得气喘吁吁的,要和拖拉机“赛跑”。奶奶的一双小脚儿跑不快,撵不上,叫不应,急得直跺脚。
    回家的路上,奶奶把我的手攥得紧紧的,什么话也没有说。晚上,奶奶哄我把裤子脱了。
    直到此时,奶奶才不再隐忍,数落着我下午的不是,回放着桥上的危险镜头。
    “宁绕百步远,不抢一步险。你这三天没挨打,就上房子揭瓦。”奶奶一边说着,一边“啪”地一声,实打实的一巴掌。
    “悬不悬?”奶奶的声音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慈祥。我的屁股火辣辣的,回答也带了哭腔。
    “还敢不敢?”这一问透着疼爱,巴掌也轻了许多。
    “老天爷呀!出个事可咋办?”奶奶喃喃自语,既有自责,又有后怕。“啪”的一下,比第一巴掌还要重,我疼得呲牙咧嘴的。
    奶奶的声音也带了哭腔:“记住,这世上可没后悔药!”
    这是奶奶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的脾气,也是第一次真的把我打了一顿。
    后来,奶奶对我发脾气,都是用指头点着我的额头,轻的多,重的少;再后来,是用拐杖把地捣得咚咚响;更多的时候是把手抬起来,或者把拐杖扬起来,做出一副要打的姿态,只要我赶紧认错、乖乖求饶,奶奶的气也就顿时烟消云散。
    许多年来,想想白河桥上自己的冒失劲儿,我就后怕;想想惹奶奶生那么大的气,我就后悔。
    第二个后悔事儿,是小时候瞌睡多。在我11岁那年夏天,就是小弟出生的那天凌晨,由于父亲在农村驻村不在家,需要我陪着即将生产的母亲前往医院。奶奶把我摇醒,我又睡着;把我拉起来,我又躺下,一连数次,都没有把我弄醒。母亲等不及,打着伞,挺着大肚子,一个人沿着人民路昏暗的路灯,冒雨赶往医院。奶奶不放心,托人沿路找到医院。得知母亲进了产房,奶奶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。为这事,奶奶没少用指头点我的脑门子。
    而让我追悔莫及的是,我12岁那年,奶奶吃了恁大苦,遭了恁大的罪,竟然是为我买双“解放鞋”。
    “解放鞋”是绿色帆布面,一圈鞋帮和鞋底都是橡胶压缩而成,耐磨隔水,结实好看。一双虽然只有三五块钱,但很少有人舍得买。
    下雨玩水,“打水仗”;雪天玩雪,“堆雪人”,是孩子们的最大乐趣,而能够穿上“解放鞋”在雨里雪里跑,则是当时孩子们想都不敢想的最不现实的梦想。
    那年,细雨蒙蒙,凉意绵绵,小巷子的路成了沼泽,泥泞不堪。一天下午放学时,夜幕初降。我把布鞋脱下来,挽起裤口,赤脚沿路回家。
    走着走着,细雨夹杂着漫天飞舞的雪花,打在脸上,生疼生疼的。地上的泥水,寒气袭人,透过脚底,直达全身,冰冷冰冷的。我只好缩着身子,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家赶,但上牙和下牙不由自主地打个不停。
    回到家中,一踏进过道干燥的土地,就感到地是热的。再踏进主屋,感到脚下的土地竟然热气腾腾,一股股暖流瞬间传遍全身。
    “奶,家里的地咋恁热?”我的心中升起一个大大的问号。
    奶奶正借着昏暗的煤油灯,“吱吱扭扭”用纺车纺线,被我这“咋呼”吓了一跳。
    奶奶停下手中的活儿,在地上摸了摸,笑了起来:“冰凉的地,咋能是热的呢?”
    奶奶的话还没说完,就收起了笑容,把我拉到身边,俯下身子,用她那温暖而粗糙的双手,揉搓着我那一双冻得通红的小脚丫子。
    奶奶唏嘘再三:“我的娃儿呀,可别冻坏了呀!”
    那晚,奶奶临时改变主意,特意用半碗白面,做了一大锅面疙瘩儿汤,还加了点盐,说是能御寒。一家子围着煤炉子,暖意洋洋,其乐融融,喝了个一干二净。
    放寒假的时候,我拿回一张“三好学生”的奖状,向家里报喜。
    奶奶和父母使了个眼色,母亲喜滋滋地拿出一个纸包子,小心地拆开。哎呀!一双崭新的“解放鞋”。
    “奖你的!这可是奶奶洗手套挣钱给你买的,要爱惜呀!”父亲叮嘱我。
    原来,奶奶为给我买这“解放鞋”,和居委会的那帮老太太,软磨硬缠的,找了个挣钱活儿——六十多岁的老太太,自带干粮,顶风冒雪,早出晚归,往返十来里,在宛运公司的魏公桥下的河边,清洗那一堆堆充满油污的白线手套。这是计件工资,每洗十双一分钱。
    我这才注意到奶奶的那双手,比哪一年的冬天都惨不忍睹——手腕上的溃疡面血迹斑斑。冻裂的血红口子,像一条条蚯蚓爬满了手背。
    寒冬腊月,刺骨冰水,加上去污的烧碱,把奶奶本就粗糙的双手,折磨成了什么样子!
    为了我能够穿上“解放鞋”,能够在雨雪天中享受“解放鞋”的浓浓暖意,奶奶遭了多大的罪呀!
    那天,要是自己不打赤脚,要是自己在过道就把手中的鞋子穿上,要是自己回到家中不再咋呼……唉!奶奶说的对,这世上真的没有后悔药!
    奶奶却摆摆手,宽慰地说:“不咋一点儿,天暖和就好了。要不咋有那老话儿,好了伤疤忘了疼。我又不是泥巴捏的,恁娇贵!”
    那是我第一次穿上在商店买的鞋。大学毕业那年,我第一次穿上了皮鞋。参加工作后,单位发了警服,夏装是上白下蓝,春秋装和冬装是全蓝,皮鞋和解放鞋也都是发的。那个时候,奶奶年逾七旬,姐姐已嫁人,大弟刚上武警学院,家里的条件逐渐好起来,而奶奶的身体却每况愈下,显得有点老态龙钟。
    23岁那年,我被抽调到司法处工作,能够经常守着奶奶。每天早上上班,奶奶总要把我送到大门口。出门往北不远就是中州路,这个路口是姐姐上班的必经之地。奶奶就坐在路口,为的是能够见见已经出嫁的姐姐。见了面或者老远看见了,奶奶能高兴一天。没见着,奶奶就像丢了魂儿一样,怅然若失。
    奶奶确实老了,刚强了一辈子,也有点多愁善感了。也就是那一年,奶奶催着父亲,凑钱买了一台14英寸的彩色电视机。那是家里最高档的家用电器,为的是能够观看那年的阅兵式。明知道大弟没有参加,但看到武警方队在天安门走过的镜头,奶奶眼都不敢眨,生怕有大弟的镜头闪过去。
    奶奶在医院的最后一个晚上,是我在老人家病床边上陪护的。奶奶一边咳嗽着,一边嘱托着我:老大要当好榜样,把工作干好;要孝敬父母,照顾好兄弟姐妹;要与人为善,知恩感恩,人敬咱一尺咱敬人一丈。并特别叮嘱我:要爱护妻子,多让着人家,怕老婆不丢人,别在家里耍脾气。还说世上女人最不易,在家靠父母,出门靠丈夫。靠山靠山,丈夫就是女人的靠山。
    那一晚,奶奶千叮咛万嘱咐,一直说到大半夜。奶奶刚睡着,又被剧烈的咳嗽憋醒。我看奶奶太难受,要去叫值班医生。奶奶拽着我的手,不让去,说人家忙了一天,也刚刚休息,咱这病是老毛病,值不当去打扰人家。后来,还是医生查房,才做了相应的医疗处理。
    第二天,奶奶脑溢血严重,处于昏迷状态。医院抢救了半天也没效果。医生们商量后,让我们遵从老人家的愿望,回农村老家安排后事。
    傍晚时分,一进入家乡那片土地,奶奶竟然苏醒过来,但神志不清,谁也认不得了。过了一段时间,奶奶的病情有所好转,时而清醒时而迷糊。特别是我穿的85式民警服和大弟的武警服基本相同,颜色也相近,这让病中的奶奶把老大、老二两个孙子也分不清了。老人家急得直掉眼泪,埋怨自己真是老糊涂了。
    这样坚持了三个月,全家人都盼着新的奇迹出现,奶奶能够康复如初,继续着我们新的美好生活。但奶奶却在那个令我们无限悲痛的日子,撒手人寰,永远离开了我们。
    那一天,父亲思忖再三,奋笔写下一副挽联:“含辛茹苦,勤俭持家一辈子;恩重如山,育儿抚孙几十年。”
    时光飞逝,春花秋月。2022年,是奶奶112岁,但奶奶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75岁。日子,一天天过下去;生活,一年年好起来。这,是奶奶盼的,也是我们想的!
    奶奶,在您的精心浇灌下,咱家的常青树蓬勃发展,根深叶茂;子孙后代的家业、学业、事业业业兴旺,一代更比一代强!您的孙子孙女都成了家,有了孩子;您的重孙子也都上了大学,有的已经成家立业。最小的是牛牛,学习好,很懂事,马上就要上初中。姐姐当了奶奶,有一男一女两个孙子;叔父家的大弟也当了爷爷;我呢,就要“升级”当姥爷了……
    这几十年,也有不变的——牢记奶奶教诲,坚守初心,始终如一,做善良人,做规矩人,做老实人,做本分人。虽有遗憾,但却无悔。一个也没有让奶奶白疼一场!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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