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
妊娠32周，我去医院做保健检查。

化验室外人来人往，让人有些烦燥。

“尿蛋白三个加号，你必须马上住院。”

“可医生，我还没有任何准备。”

“我不管，我的医嘱就是你马上住院。”

一直沉默的老公终于开了口:“你就听医生的话吧。我这会去给你办住院手续。”

一切都安排妥当，老公说：“我得赶快回部队，电话都催了好多次了。

“不是说假批到十一点吗？怎么还老催你？”

“部队就这个样子，时间从来都不是自己的。”

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，只是心里很委屈，这个时候，我多希望他能在我身边哪怕就只多一秒钟也好。

“你拿这个单子转一下帐。”医生递给他一个单子。

“这是一些告知事项，你看看签个字。”医生递给我一叠手续。

“医生我的这个情况严重吗？”

一个医生看了化验单，“当然严重。这种情况通常只有二种意外，一是大人小孩子只能保一个，二就是两个都保不住。”

医生的话一下把我的天都给压塌了，我竭力的控制我的眼泪，可眼前还是一片模糊。我机械的在医生的指的地方签字，突然一句话从我的心底蹦了出来：“医生，如果只能保一个的话，请保我的孩子。”

我的话让医生们吃了一惊。

“你这个姑娘，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。”

我低头不语，泪水落在心里分外的苦涩，我开始悔恨当初我那些不负责任的流产。

“这是手术时要签字的第一人和第二人。第一人一般都写你的爱人，因为处理手术意外情况时需要他签字。”

“第一人写我妈吧。我爱人在部队，那天还不知道他能不能回来。”

医生沉默了一下，“还是写你的爱人吧。”

我没多说什么，写下了他的名字。

“你回去吧，我妈一会儿就到了。医生说了，不会有事的，你放心吧。”除此之外，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。只是觉得一个人扛着好过两个人担心。

“真的很对不起，这个时候，我应该陪在你身边的。”

“什么都不要说了。选择军人这个职业的时候，你肯定知道你选择的是什么。我决定跟你一生一世的时候，也知道自己选择的是什么！”

他什么也没有说，转身离去的时候，我看到了他眼里落下的那滴泪……

2

618，我的病房。

这个病房是三张床的床位，我的床位是加进来的第四张。三个病友都有家人陪护，最少的身边也是一个人，这让原本就不算宽敞的病房更显得拥挤。

妈妈说要留在医院陪我，可是家里的爸爸还要她照顾，于是我说：“妈，你不用担心，我没事的，就是输一瓶水。天这么热你也别来回跑了，我一人行的。”

 “大姐，你回去吧，这里这么多人，有啥事搭把手就行了。”

“我们知道你们是军属。放心吧，我们会照顾你女儿的。”

病友们的热情，让我的眼想流泪。

“姑娘，怎么没有家人照顾你呀？”来探望病友的人几乎都会很关切的问这个问题。

“她的爱人在部队，她是军嫂。”这个问题都是由病友替我回答。

“那也应该来的呀。女人生孩子是在鬼门关转悠。”

“会来的。也快来了。他正在批产假。他们就是这样，即使是在最需要的时候，也不一定能陪在你身边，我已经习惯了。”我从嘴角挤出一丝笑，其实，我的心在流泪。这是什么时候呀，我需要他在我身边，给我勇气，给我希望，可是……

虽然住了院，但是我的病情并没有好转，水肿也似乎越来越严重，现在的我200斤，几乎是以前的两个我。我的手肿的根本就看不到血管。输液时，水平高的护士扎二针，水平差一点的护士要扎四针。

不知道是十个小时滴一瓶的硫酸镁冲击了我的耐性，还是病友的家人对病友的关心碰触了我最软的地方，第四天我开始烦躁，血压又开始往上飙。

“邱医生，我能回家吗？”次日查房的时候，我问我的主治医生。

“不能！你现在的情况非常的不好。你要努力坚持到34周。这期间你自己要留意孩子动的怎么样，如果有异常一定要及时告诉我们，必要的话，随时手术。”

“那我的孩子能保住吗？”

“．．．．．．还是有希望的。”

这个并不明确结果的回答骤然间让我的心跌到了冰窟里。

“你的爱人还没有来吗？”邱医生问。

“快了，他正在批假。”

“我们得跟他谈谈。”

邱医生的话让我冰冻的心一点点地碎掉。

“邱主任，你赶快去看看。县里转来的一个妊高症，现在已经不排尿了。”

接着就听得走廊上乱七八糟急匆匆的脚步声。再过一会儿走廊又静的可怕。

转来的那个妊娠症产妇已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机，永远离开了她的亲人，她那七个月大的孩子被送到新生儿科抢救，生死未卜。

那晚，我的高压到了180。

“你的假什么时候能批呀？”白天的事让我心有余悸，晚上我给他发了一个信息，这也是我住院以来，第一次给他发信息问批假的事。

“已经报上了，还在批。”

我没有回信息，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。

“老婆，真的很对不起。”

我依旧没有回信息，因为我真不知道说什么。

窗外的月光冷冷的洒下来，让夜显得有些凄凉。

我住的医院和他所在的部队打车也就二十分钟的距离，可是我却感觉跟他隔了十万八千里。

3

深夜十一点多……

“打扰你们一下，一会儿要加一个床位。”值班护士推开了我们的房门，没过多久，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面如纸色在她爱人的搀扶下来到了我们病房。

看了他们一眼，我又睡了。

迷迷糊糊中，我听到女孩的声音：“快，快叫医生。”

“你出血严重，必须立即手术。”

我的睡意完全被他们之间的对话赶走了。

女孩是胎盘早剥引起的大出血。女孩被推到手术室后，我躺在病床上，睁着眼，一边等女孩的消息，一边默默祈祷着她的平安，更多的是像是在为自己祈祷。

女孩平安回到了病房，我觉得踏实了，正准备睡觉，听到女孩问她的爱人：“孩子怎么样了？”

她爱人沉默了一下，“很好。”

“你跟我说实话，孩子是不是没有了？”

她爱人又沉默了一下，“正在抢救。”

“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？”女孩又问。

“是个丫头。3斤2两。”

“3斤2两，这么的小啊。”女孩的声音有些颤抖。

不知道什么时候，我的泪已经夺眶而出。一个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人，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她的孩子，这就是母亲，一个可以把自己生命放在孩子之外的女人。

没两天又有三个转来的妊高症产妇死亡而且都是一尸两命。医院，这个整天见证生死的地方，这种见证让我感觉我离死亡越来越近。

窗外依旧是凄凉的夜。

“如果我和孩子只能选择一个的话，你一定要选择孩子。这是我欠你的。”发完这个信息，我呆呆地盯着窗外的那轮冷月。

“我选择你！”

看到他回的这个信息，我的嗓子像塞满了棉花。

“不行！你一个人在世上会觉得孤单，留下孩子让他陪着你吧。你是一个好人，没有了我，你还能找到一个爱你的人。可如果我不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，那我觉得生命对我而言也不会有太多的快乐。”

“你不能说这样的傻话，我们说好一辈子不离不弃的。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呀。”

“我不能剥夺你做父亲的权利。这些年，你受了我不少委屈，现在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也就是这个选择了。作为妻子我要这样选择，作为一个母亲我更别无选择！”

“我说过了，我只要你。”

“其实，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，就算知道你能找一个好女人，可我还是担心她对你不够好。命运真是弄人呀。当初说好，等我们结婚十年的时候，带着孩子一起补办欠你的那个婚礼，可现在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。我欠你的真的太多了。以后再找，不要找像我这种个性强的女人了。”

“你是我眼里最完美的人。我们会开开心心的带着我们的孩子一起补婚礼，这是你欠我的，所以你一定要补偿给我才行。”

“我们还没一起旅游过。如果我真的有什么意外，请你一定不要让我的生命终止在医院。你带我去海边，夕阳下，在你的怀里让我为你流下最后一滴泪，让我没有遗憾。”

“我答应你，当我们两鬓斑白的时候，手拉着手，在海边相依走完我们的人生。”

“老公，其实，我不想离开你。”

“老婆，都是我不好。是我没有照顾好你，都是我不好。等脱下这身军装的时候，我就有时间了，我会加倍补偿你，让你觉得你是世上最幸福的人。”

此时，除了让泪水伴着沉默，我没有更好的方式来享受这种带着悲伤的幸福。

4

手术前的第四天，他终于出现在了病房。

“你可来了，再不来，你的爱人就要哭鼻子了。”邱医生查房时笑着对他说。

“都是我不好，我来晚了。”

其实，只要来，爱没有早晚的。

“这里的条件不好，你只能睡这个木沙发了。要不晚上，你还是回咱家住吧。我一个人能行的，再说有大哥大姐们照顾。有事的话我给你打电话。”

“你不要为我担心。我休假就是为了照顾你，我欠你的太多了。”

有他的日子，我的血压开始稳定。

最终我还是没能坚持到妊娠的第34周。

2010年5月10日上午八点半，我被推进了手术室。

麻药推进我身体里的那一刻，我觉得生死对我来讲都已经不再重要了。我聚集全身的力气，就为等着听到孩子落地啼哭的那一刻，哪怕等到后立即死去，我也欣慰了。

终于我听到了孩子微弱的哭声。

“你看一下，这是你的孩子，是个姑娘，3斤9两。”事实上，我只到女儿的小屁股，但是这足以让幸福流遍我的全身。

一个小时后，我回到了病房。

麻药没多久就失去了镇痛的作用。我的肤质特殊又很敏感，12针的伤口，疼地我整个身体都在颤抖。

“妈……给我吃……一粒止……痛药吧。”我断断续续地向我妈提出请求.

“孩子,忍一忍。不能吃，吃了不好长伤口。”

“可是妈，我好疼呀。”我的声音越来越微弱。

妈妈不停的呼唤着我，医生交代，千万不能让我睡着了。可是我觉得已经睁不开眼睛了。

一只手轻轻放在了我的额头，这是我熟悉的那只手，“刚才我给女儿办住院手续去了，我来晚了。”我想抬眼看看他，可是我疼的没有这个力气。

“坚持，你一定要坚持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
汇集全身体的力气，我问他：“我的孩子怎么样？”

“孩子很好。只是早产的孩子都要在暖箱待些日子，有医生的照顾，你放心吧。”

这句话让我的心彻底了无牵挂，我想睡，想好好的睡。

“你不能睡，醒醒。”他把我从昏迷中晃醒。

“我不想再坚持了。”

“我知道你疼，可你一定要坚持呀！女儿还在二楼等着你接她回家呢。求求你一定要坚持，只要两天就好，过了这两天你就好受了。对不起，都是我让你受了这么大的罪。”

“你不要这样说，是我欠你的。”

“没有，你没有欠我什么。是我欠你的。结婚这些年，我都没有时间好好照顾你。自从你不问你和我妈掉河里我先救谁的问题后，你就开始问我，工作和你哪个重要？我知道，部队没有我照样转，老婆是一辈子的事。可我是个军人，有些事，我没法按常理选择。等我脱下这身军装的时候，我会对你说，你是我生命的全部。”

我的傻老公，爱，那有等价的？是真心是真感情，付出永远都比得到快乐。

……

就这样，他硬是在我耳边不停的说了六个小时的话，陪我清醒的记忆这痛并快乐着的分分秒秒。

夜深了，我听到了他的打鼾声。他平日不打鼾的，一定是很累了。我的伤口还是那样撕裂着的疼，我咬着牙一声都没吭，我怕一点儿细微的动静都会吵醒他，整整一夜我都没翻身，静静听着他的打鼾声，这世上最美妙的声音。

次日医生查房。

“因为你情况特殊，我多给你缝了一层，所以你会觉得特别的疼。你，”邱医生指了指他，“从住院到现在，你爱人躺的时间太长了，我怕她栓塞。你每天都要给她按摩腿。下午拔了尿管，你要鼓励她下床活动。不久前一个手术，病人不听话肺粘连，结果死了。你一定要重视。”

医生的话刚落，我就觉得两条腿动不了，呼吸也跟着困难起来。

拔了尿管后，见我发呆，他只说了一句：“女儿在二楼等着我们带她一起回家。”听到这句话，泪划落在我的嘴角。

我深深吸了口气对他说，“扶我起来下床吧。”

“能行吗？”

“试试。”

在他的搀扶下，我像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。

“放开手，让我自己走。”

看着我坚毅的眼神，他担心的慢慢松开手。

我的坚强让病友和她们的家人称赞不已，在称赞声中，我听见他小声对我说：“老婆，我很佩服你。”我笑了笑没吱声。

其实，我这个人挺怕疼，放在平时我早就疼的狂喊乱叫了。现在为了能见到我的女儿，什么疼痛我都能承受。

“天热，你记住每天给她擦洗一下下身。”医生又给他一项任务。

虽然是夫妻，但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。

“都老夫老妻了，有什么不好意思的？”他一边像训孩子一样让我听他的“摆布”，一边很细致的给我擦洗，看着他那认真的样子，我觉得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一个男人这样疼你。

因为伤口痛的我还是没有办法顺利的解决大便留下的小尾巴，“来，我给你擦。”他从我手里拿过卫生纸。

“不，我自己来。”

“现在别跟我犟，等你好了，随便你。”

我只有流着长长的眼泪，用心感受这一切。

“你老公对你真好！是不是每一个当兵的都这么好？”给我输液的小护士问道。

我笑了笑，没有回答她，因为我不知道该给她一个什么答案。

一个真正的军人，他对家庭的爱和责任仅仅只是一种填充。偶尔他们才会把家人从心底拿出来看看，想想。对家人，他们总有一种深深的亏欠感。他们知道，一个军人的妻子付出的是常人妻子的很多倍。军人的妻子，思念多，牵挂多，眼泪多，但他们相信作为一个军人的妻子挺立会更多。而这种挺立足已让这些钢铁硬汉心疼的流下泪水，可尽管这样，更多的时候，他们还是很无情的忘却这些他们爱的人，把自己全身心放在国防这个事业当中。作为一个军人的妻子，面对他们的这种“无情”谁没有抱怨？可是，当他们有了自己时间的时候，打从第一秒起，他们就会竭尽全力的展示他们对妻子、对家的爱。

这种滋味，我无法跟眼前的这个小护士讲，因为这需要用心品味。

“你有男朋友吗？”我问。

“刚学校毕业。”

“那你愿意找部队的吗？”

小护士笑了笑没有回答我。

爱，可以说是一个女人的全部，谁不想跟爱人朝夕相处，花前月下？又有谁想守着寂寞呢？可是就有一群女人，她们用最大的勇气选择为爱守着孤寂。这份爱，也许在边防也许在海防，但无论多远，这份坚守都是一个军嫂对爱的承诺。

5

“快说说今天女儿怎么样？”

“医生说一切还都好。今天女儿还用手抠着暖箱的门呢。小家伙很可爱。”

我可以想像得到女儿抠着门的样子，她一定是在说：“妈妈，我好难受，我想回家。”想到这，我的眼又哭了。

我站在走廊的窗口，望着二楼的新生儿科，我知道我的女儿就在那里，可是我却不能抱抱她。

世上就有那么一种距离，最近却让人最心痛。

“今天见你的孩子了吧，他怎么样了？”在电梯口，我碰到了隔壁病房那个2斤1两孩子的爸爸。

他狠狠的抽了口烟，“医生处理了。”我一时没反应过来，想问清楚点，可当我看到他红红的眼圈，我明白了。

“孩子的妈妈知道吗？”

“还没跟他说。医生说，孩子的肺没有发育好，就算是打那一针，也不知道结果怎么样，所以……”

他说的那一针是我们常讨论的那支价格高达7800元左右的促肺活的针，这样的价格，这样未知的结果，一切对一个农民来讲的确真的是一个付不起的代价。

我没有资格去埋怨这个“见死不救”的父亲，我知道他的心这会一定是在被一刀一刀剜割。

仔细看了看眼前这张年轻但是已经写满沧桑和艰辛的脸，我伸手擦去了他眼角的泪水，他惊诧地看着我，我冲他笑了笑，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祝福。

离开后，我又回头看了他一眼，缭绕的烟雾似乎吞噬了他。

无独有偶。

一个孩子先天性心脏病且四肢没有发育成熟，昂贵的医疗费维持的只是一个将来会被人称为“怪物”的生命。孩子的家长放弃了孩子，这种放弃也是带着泪水的无奈。

生命是不分贵贱的，可似乎却又被其左右。

2010年5月18日下午三点，我终于见到了我的女儿。

刹那间我楞住了。

我不相信眼前这个皮包骨头的小家伙是我的女儿，除了那层皮我几乎看不到她的肉。我想用手摸摸她，可是我怕碰一下她就会散架。

我不停的流泪，心一阵阵的痛，这种疼渗到了骨缝里。

如果能，我真想把我身上的肉片下来给我的女儿，只要她能强壮起来。

生活就是这样，你能承受多少，她就会回报给你多少。

经过细心的照料，我的女儿现在一切都很好，很惹人爱。

等她懂的事时候，我想我应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她去她出生的医院，对那个带她来到世上的医生说声：“谢谢。”对那个在新生儿重症监护室守护了她七天的医生说声：“谢谢。”

每一个生命都需要感恩。每一种相遇也都需要感恩。不管我们前世修了几千年，对于今生我们的相聚，都应该用生命去珍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