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 棉 被

  发布时间:2012-05-30 14:47:01


随着岁月的流逝,渐渐冷漠或淡忘一些往事是正常的,可是在我的心目中和脑海里,甚至在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瞬间,会突然有些闪念涌出,把思绪带回到父母留下的六条老棉被的深深忆念之中……

那是十三年前的盛夏八月,天气特别闷热,七十四岁的母亲由于营养严重不良,引发第三次中风,身体动弹不得,也无法言语,成为了“植物人”。我们兄妹六人和全家很难接受这个现实,怎么也不相信母亲会突发病倒,只能含泪轮流照看,日夜细心守护。七十八岁高龄的父亲与母亲五十多年相敬如宾,患难与共,相濡以沫,母亲的病重使他显得更加忧心忡忡,一天,父亲把我叫到跟前嘱咐说:“咱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,可你妈有个心愿,就是想在走后能给你们兄妹留个念想,在家的衣柜里,为你兄妹六个各留一床被子。”

听后,我急忙驱车回到距离城区近40公里的乡下老家。六条棉被,其中三条是新的,三条是旧的,有大块补丁,但是每一条都干干净净。望着六条充满着馨香的被子,我百感交集:它们是年迈的父母用布满老茧的双手,采棉纺织,漂染剪裁,经过多少道手工操作,熬过多少个日日夜夜精心缝制而成的呀。我甚至看到他们坐在灯下,一针针,一线线缝制时的样子,那么投入,那么专注,他们将对儿女的牵挂和情意全部用细密的针脚缝在棉被里。此时此刻,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感动和感慨,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棉被上。

父亲终因对母亲的担忧和焦虑,睡不好觉,吃不下饭,生活没有规律,引起了肺心病的复发,呼吸极度困难,也住进了医院。先是和母亲同住一个病房,后考虑到相互有影响,父母分开各住一个病房。尽管我们竭尽全力照顾两位老人,全力配合医院,多方面积极治疗,但是他们的病情一直没有明显好转。1998年的农历1017930分父亲走完了他的人生历程,安然辞世。母亲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,坚持到了1999年的农历1026330分,也静静离开了人世,追随父亲到了那个遥远而安静的天国世界。

棉被,在民俗中流传不少说法,对其诠释的意义也丰富多彩。这么多年来,我总在回味和思索着,父母给我们留下的棉被,实际上是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关怀,也留下了意味深长的生命昭示。棉被寄托着前辈对后代人的热切希望,希望他们时刻保持乐观奉献的人生态度,积极向上的人生理念,那可是无价的传家之宝呀!

父母一生含辛茹苦。所经历的艰辛让我无法表达。母亲原籍为邓南一个偏僻的小村庄,兵荒马乱,民不聊生的那个年代,她饱尝了随外祖父母和弟妹们流浪在外,逃荒要饭的苦难,直到在邓北的一个村庄居住下来,才有了着落。动荡不安的生存环境培养了她千苦万苦不怕苦,千难万难不怕难的刚强性格,同时也造就了母亲善良,温和的慈悲心怀。在生活稳定的情况下,经人介绍她与父亲结为终生伴侣。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,不苟言笑却条理清晰,沉默的外表下有着宽阔的胸怀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面临的困境可想而知,我们兄妹六人的衣食住行以及入学教育都是令人头痛的大问题。我清楚的记得,他们每天总是面朝黄土背朝天,起早摸黑,耕作不止,忙碌不停,还挤出一些时间在坑边、地头开垦出一些荒地,争取多收一点粮食糊口。每逢庄稼收获季节,二老还要到地里、路上拾些柴火,掐些芝麻叶,捡些红薯,以作补贴。

在我上小学、初中的时候,他们白天出工劳动,夜晚还要抠棉纺线,或是剪裁衣裳,缝缝补补。所以在我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里,每天清早起来和深夜醒来这两个时间段,永远都是父母劳作忙碌的身影,他们定格在我的脑海里的是一幅永不磨灭的动人画卷。

那时全家八口人,吃饭用柴锅做,面是石磨,馍是锅蒸,面条手擀,吃水肩挑,人力资源发挥到极限。母亲还常常到河边洗衣服,春夏秋三季还好说,冬天冷水刺骨,母亲的手总是破裂的,看到这情景,我心里很不好受,也常到河边跑前跑后帮助她。

1969年春节的大年初三,人们都还在热热闹闹的过大年,父亲便带着十五岁的我,拉着架子车步行200多公里到平顶山市五煤矿拉碎煤,供全家来年春天做饭烧水用,1200斤的碎煤足足让我们父子两人往返13天。白天拖着打血泡的脚赶路,晚上睡在车子棚下。吃的是自带干粮,口渴了,在路边村庄上向老乡家里讨要点开水喝,风餐露宿。有时候,清水煮面调剂一下生活就很让人知足。在返回途中,路过方城县附近的一个小村庄时,我与父亲吵闹起来,我哭的很伤心。原因是父亲急着赶路,打算在正月十五前到家,但是所带的干粮不足,每顿饭吃不饱,我实在没有力气走路,父亲让我坐到架子车上,我不忍心呀。父亲甚至比我吃得还要少,但是还要拉着煤,我不能加重他的负担,无助无奈的我只有哭着走着。

父亲去世的前一个月,又一次向我提及这件事,我默默倾听并静静回想着,心酸得厉害。父亲的话,有歉意,有用意,最重要的是,父亲在提醒我时刻要保持劳动本色,可谓用心良苦。

父母一生简朴治家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后,家境虽有好转,但是父母饱受过贫寒之苦,一直坚持精打细算,从不浪费。衣裳破了缝补以后打补丁继续穿,旧了拆洗以后穿,哥的衣裳小留给弟来穿。家里的椅子、凳子、桌子坏了修理一下继续用,不该花的钱一分也不乱花,甚至连水果饮料之类也不让买。记得有几次回家看望父母,他们非常高兴,可是看到我们手里提着的苹果、桔子、香蕉等水果,两位老人便沉下脸来,不停地唠叨着说,这东西太贵、太花钱,又不能当饭吃。在父母的影响下,我们都以老人为榜样,非常注意节俭。

父母积劳成疾,多病缠身,做儿女的总想孝顺,表达心意。但他们从来不主动张口向我们要一分钱,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声苦,喊过一声累,更没有埋怨的话,他们以自己的坚强意志来减轻儿女们的精神负担。母亲病重期间,她以顽强的毅力与病魔抗争,直到皮包骨头,耗尽生命。我们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,我们为母亲咬紧牙关的精神震撼和感慨。

母亲去世前一个星期的深夜,我正在郑州出差,突然接到五弟从老家打来电话:“妈病情恶化,赶快回来”。

我冒雨驱车于凌晨五点赶到母亲身边,握住她的手,喊了几声妈,她居然醒了过来,用足了劲,微微睁开眼睛,想看清站在床前的子女们,嘴巴张了张,却发不出声音来。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,母亲竭力想说的是“家”字。

母亲生前,接她到城里住时,她怎么也不肯离开老家,说是农村空气好,生活更随意些。我理解此时母亲的心愿是要从城里回到老家,回到她亲手盖起的老房里,那里更温暖、更熟悉。母亲得病前,曾经多次说过要回一趟她的故乡,遗憾的是没有实现。母亲临走时,很想念生她养她的故乡和亲人。我在母亲的耳边说,会送您回咱老家,母亲闭上了眼睛。当我握着她的手接着说:明天我去舅家(母亲的故乡)看看时,她脸上有了满足的微笑。

然而何止是这些呀!母亲说的“家”里,深情的包含着希望,那就是子女们都要有个和睦、温馨的“小家,”才能致力于国家这个“大家。”

父母一生严肃说教。父母一生心气儿很高,但是他们没有进过一天学校的大门,没有读过书,连人民币币值都分辨的不太清楚,这是特殊年代造成的,他们尝尽了没有文化的苦,感觉到了读书的重要。在家境十分贫穷的条件下,他们付出百倍的艰辛把子女们拉扯成人,培养成才,无论在什么时候,在啥样的情况下,千方百计地供我们读书学习。父母常给我们说:“只要你们能把学上好,有知识,就是吃糠咽菜,拉棍要饭也行。”

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,要缴五角钱书费,因为我是班长,心里想着以身作则,一定要交上书费,但家境困难,五角钱难倒了父母。母亲伤心地流下了眼泪,父亲只好找生产队经济保管借钱。看着我们冬天上学还光着脚,冻得又红又紫,母亲心疼极了,牺牲休息时间,彻夜为我们纳底做鞋。繁重的家务常常把虚弱的母亲击垮,但是为了让我们按时吃饭上学,她总是带病把饭做好,并催促道:“快上学去吧,不要耽误听老师讲课”。那一刻,母亲是欣慰的,她忘却了所有的疼痛。

父母的付出,最终得到了回报。把我们兄妹六人都培养成为公务员或职工,分别走向工作岗位。还经常告诫我们要踏实做事,光明磊落,严以律己,宽以待人。父母教育我们最多的一句话是“不要稀罕别人的东西,凡事更不能搞特殊。”这些朴素的话语,一点一滴渗透到我们每个家庭成员的心灵深处。

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,国家发生了一起重大的政治事件,人们在茶余饭后谈论时我便随便插了一句话,却受到了父亲的严厉批评。父亲回到家里,语重心长地说:“你是中学生了,都是大人了,任何时候都要保持清醒的头脑,更不要人云亦云”。当时我真不理解,委屈得直哭,连晚饭都没有吃。

父母一生通情达理。我们这个家,是很典型的农村农民传统家庭,父母生活的最大的特点,是以饱满的热情和自然的亲和力与老亲旧眷、近邻友好相结相助。不管自己有多苦多累,生活有多么节俭,但对贫穷的远亲近邻却很救济。舅家、姨家相距六七十公里,都是岗坡地,过去庄稼长得不好,父母每年都要给他们送些红薯干、小米、棉花等农产品,帮助解决生活上的困难。平时邻居家有谁来借点柴米油盐等生活用品,父母也是来者不拒,决不会让登门者空手而归。家里有点好吃的,拿出来给邻居家老人或孩子送去共同分享。

邻居家的七奶,年迈多病,身体虚弱,无人照顾,母亲常常视其为亲人,吃啥就给她送啥,鸡蛋、面条、饺子、蒸馍、油条样样送,这些力所能及的帮助,使其能够安度晚年。母亲乐于助人的品质被广为传颂。

我应征入伍后,部队离家乡3500多公里,父母常以我为豪。当时家里和我只靠书信传递信息,一封书信正常邮寄需要一月有余,如果遇上部队执行任务,两个多月才能够收到一封书信,或者需要更长的时间。儿行千里母担忧,父母挂念我,同样挂念在山东青岛海军服役的大哥,在广东汕头野战部队当兵的二哥,在豫北义马煤矿井下的四弟,在云南昭通、曲靖、天津静海空军驾机的五弟。我是入伍四年后才得到部队的批准,第一次探家,那时兴奋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。返回时父母依依不舍,为了给我准备路费,用架子车拉着家里的一根木料到八公里远的集镇去卖,第一天没有卖出去,寄存在熟人家里,直到第二天才卖出,全力支持我及时赶回部队。

父母的爱总是那么博大和深远。院子里有石榴树、枣树,丰收的季节,他们总是摘下分好,保存起来,孙辈们回到家里,亲自送上一份,看着孙辈们吃着甜美的果实,父母的眼里充满了爱意。每次离开家里的时候,父母一定要站在村边望着我们离开。

父母对后辈人的关爱,朴实无华,在生活长卷的细枝末节中体现着,浸润着,无声。都说婆媳关系难处,但是母亲对每一位媳妇都关怀备至,如亲生母女一般,让邻居们都赞羡不已。每次见到媳妇总是聊天交流,问寒问暖,再给上点红枣、绿豆、花生等土特产。凡是见到孙子女们总是说,奶想你妈,让她回家来,孙辈们年幼诚实,会实话实说,媳妇们听了喜出望外,连连点头应许。媳妇们对母亲非常尊重孝敬,经常陪母亲一起到医院检查身体,输液买药样样争着干,换季时,争着给母亲添置衣服,母亲总爱夸媳妇们对她好。我的妻子曾多次说,咱爹妈都是老好人,心地善良,一辈子吃苦太多,我们尽最大努力让他们过上幸福生活。我的女儿十三岁时在奶奶的一张照片上写着“慈祥和蔼”和“奶奶您好”,这朴素的话语道出了后辈对两位老人的敬重、爱戴和颂扬,这种敬重、爱戴和颂扬将会伴随每个家庭成员的整个人生。

父母一生将全部无私的爱缝制到六条老棉被里,那种老一辈中国农民特有的高尚精神和传统美德,影响和激励着后辈的人生价值观和工作态度。想起父母,想起老棉被,困境中我们不敢懈怠,逆境时我们会咬紧牙关,顺境时我们会保持清醒。

上世纪七十年代初,在那个激情飞扬的年代,我走进了部队,在新疆马兰中国核武器试验训练基地与数以万计纯洁、忠诚、勇敢的首长、战友、科研工作者一起,在天山脚下,火焰山旁,在被称为“死亡之海”的罗布泊服役十三年,这期间,我国共进行了各种核武器试验训练十四次,我直接参加了五次,经受了恶劣环境的严峻考验,艰苦生活的磨练,战斗生活的洗礼,把美好的青春年华无悔地奉献给了“天上无鸟飞,地上不长草,风吹石头跑”人迹罕至的茫茫大漠,奉献给了神圣的中国核武器试验训练。

上世纪八十年代中,我从部队转业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故乡——邓州,分配在人大机关工作,十一年中我作为一名人大机关工作人员,南阳、邓州两级人大代表,常务委员会委员,履行着自己的职责。1996年组织上调整我到审判机关工作,十几年来,我在主管民事审判业务和其他管理工作中,坚守着公平正义,坚守了那份情操。

四十年来的工作历程中,正是父母教育支持成就了我的事业之路。我怀着对父母感恩的心,风雨兼程,找到了生命的真谛和意义。如今生活条件好了,可我对父母留下的老棉被却情有独钟,我用心地保管在身边,就像伟大的父母在我身边一样,他们认真地教我们怎样做人,怎样做事,怎样去走好人生的路。我想说:无论时空怎样转变,无论时光怎样流逝,父母永远活在我们心中,棉被蕴含的精神永远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。

责任编辑:LL    
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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